一進茂生的研究室,映入眼簾的是佔了半面牆的Caster 5,上層新,下層舊,砌牆似的堆疊著,數量十分驚人。
我納悶為何抽完的盒子不丟,一問之下才知道老師大部份都還沒抽。
或許是學生帶回「天朝」進貢的貢品吧。我一邊想著,一邊暗暗竊喜前陣子老師生日時我送的那一根煙牌子竟然還真買對了,卡5萬歲。
老師的研究室還有一落一落的大紙箱佔據各個角落,有許多還沒開封。老師說從徐州路搬過來之後,那些書都沒動。說是請我們坐,又發現位子不夠,老師頓了一下,轉身在架中竟翻出一瓶威士忌,他頗為意外自己竟忘了那麼好的酒,十分竊喜。
右手拿著那瓶威士忌,左手又抄了一個玻璃杯,老師丟下一句話請我們到會議室採訪,頭一撇,如旋風般離開了他的研究室。
待我神定,我們已經坐在會議廳,聞著威士忌倒入酒杯時激發的濃郁香氣;黃昏的光透進萬才館的玻璃窗,再透進玻璃杯裡,揉進澄棕色的威士忌。
第一次遇到受訪者喝酒呢⋯⋯茂生真是天涯我獨行。
「好吧,你們想問什麼?」茂生喝了一口威士忌後說。我遞上訪綱,老師掃了一下:「這些不是之前的訪問都講過了?」
「⋯⋯我想知道更多,想知道老師為什麼走向刑法,想知道所有的重要事件、對應的選擇,還有老師對於自己的想法。」被老師直接丟到臉上的問題,我有點慌張但仍好好的接下來。
老師聽著,又喝了一口酒,才低下頭看著訪綱。
瞧!這個人——意外的法律之路
「因為那是人對於人的存在很深刻反省的東西」
「為什麼我會學刑法?其實我對刑法一點興趣都沒有,那時也沒什麼選擇,分數到了就進來。那時候一般人都是想學商,進入商學系,就管理學院,但非常的難。幾乎一班裡面一兩個,就跟醫學院一樣難考。我考不上商學系,所以就去念法律系啦哈哈哈!那時候也不會去填什麼社會啦經濟啦政治啦,我記得他們的分數比法律系還低。那時只填商學系、法律系而已。沒有上商學系就到法律系來了。」
唔!老師在他的部落格上說的果然沒錯——「十八歲起就不喜歡法律」;而且分數到就填的萬年鐵律,活得比萬年國會還久呢,想當初我也是如此,心有戚戚焉。我在心裡嘀咕著。
「⋯⋯學法律時18歲能想什麼?有人會跟你說他想很多,但都是⋯⋯屁話。我那時一點都不想用法律過活,我只是想知道人行為背後到底有什麼玩意。
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接觸新潮文庫1,那時候主要是看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啦、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啦、〈瞧!這個人〉啦、上帝已死啦,還有叔本華的〈意識與表象的世界〉。那時候翻譯的很爛,根本看不懂。看不懂的話就硬生生地看,把幾句話背下來,在跟別人聊天的時候就去講這種東西,別人就會說:喔!你好有學問喔!那時候就從鄉下上來的小孩子嘛,被台北的小孩說你好厲害的時候就陷下去,那種虛榮、自滿嘛。」
記得老師在上刑法總則時說過他小時候住在苗栗,以前在家鄉還有看過人家被浸豬籠⋯⋯難以想像的年代,還有生活。不過還是要說,老師小時候臭屁的方式好高段呢。
「陷下去之後因為接觸太多這一類的東西。像是意識與表象的世界就是說人認識到的世界都是一種表象,都是人的意識投射而已;然後讀尼采就開始說上帝這種東西,就是理性,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真理都是片面的,特別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精神三變:駱駝獅子跟新生兒,那時候都看不懂,永劫回歸啊,那個完全看不懂。就覺得:哇~看不懂的東西很炫,然後就慢慢的深入到自己的思想裡面。然後學刑法談不到這些。因為那是人對於人的存在很深刻反省的東西。那時候有紅沙特、紅卡繆,那種比較深比較法律一點的卡夫卡反而沒人看,都是看存在主義2啦,梅洛龐蒂啦這些人的東西。」
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就滿喜歡看卡繆。我在心裡自言自語。轉念又想到第一次接觸永劫回歸是在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看了三遍那個章節還真的是看不太懂:「這麼說吧,我們在永劫回歸的概念裡所見的事物,不是我們平常認識的那個模樣:永劫回歸的事物出現在我們眼前,沒有轉瞬即逝的情狀給他減輕罪責。確實,這轉瞬即逝的情狀讓我們無法宣告任何判決。我們能給稍縱即逝的事物定罪嗎?日暮時分的橙紅雲采讓萬事萬物輝映著鄉愁的魔力;甚至斷頭臺亦然。
我承認,其實我現在仍然有些懵懂。
「本來是想學法理學,但是那時不是教得很深,切入人性看看人性背後長什麼模樣;而是比較像法哲學史一樣。講講講到最後面我記得老師大概講到康德、黑格爾這裡。反正就是大概學這些東西,那時候覺得只學這樣的話也是無法生存,然後那時候我其實不喜歡法律,不喜歡法律的話就不想考國家考試,雖然那時以我的成績,班上前幾名的同學都有考上律師或司法官,那時我稍微努力一下也可以考上律師,那時候一年大概五六個吧,可是那時候我又不想靠當律師吃飯,就在想怎麼辦。後來想說考研究所看看好了,念研究所至少還有三四年的時間可以考慮要不要考國家考試。」
典獄日記
「我經歷過監獄,我知道監獄會把人毀掉。」
「考上研究所了之後就覺得說這樣繼續唸書根本沒什麼意義,就跟父母說想先去當兵,所以就辦了休學。我去考了預官,那個時候預官有兩種,一種是軍法書記官,一種是軍法看守官。看守官是沒人要幹的,我又得罪了實習的軍法組組長⋯⋯那個時候很波折的事情不要講,反正就是得罪他。得罪他了之後他認為我沒資格調回總部當軍事書記官,只能留在海軍左營一軍區當看守所的看守官,就是監獄官啦。我就留下來了,沒想到,這件事情反而讓我有極大的轉變。
那時一個人帶著一連的憲兵去管兩百個左右的受刑人跟被告,那時受刑人跟被告關在一起。那是一個倉庫改建的看守所。也是台南軍監的分監。所以那邊也會關已經被判刑的軍官、士兵。那時一個人帶著一連的比較弱、已經被淘汰掉的憲兵要去管兩百多個人,如果不用高壓的手段是無法掌握全局的。而那時也是出了事,壓不住,反正就是要用武力了。
放風的時候,一排一排倉庫,前面是走廊,切成很多小房間,每個小房間關二十幾個人,邊邊開一個門,繞到後面去,後面就是訓練場。那時候要固定放他們出去跑步、練拳等等讓他們活動筋骨。一次兩百個一起放出來,運動場是水泥鋪的,就我一個人,圍牆上面站著士兵,拿著M14跟M1步槍——那時還不是M16步槍,士兵站在四個崗哨,一發生事情真槍實彈就下來了。只有我一個軍官,頂多就一個憲兵排的班長,頂多就是兩個人,對兩百個。這時候如果沒有所謂的威信與殘酷,真的完全沒有辦法掌控全局。
那時候每天都性命交關。然後我發覺人與人的接觸與生活的時候絕對不是理性,而是一種暴力。這種暴力會用法律作為一種掩飾,而一般人會覺得這是為了公共利益、秩序所必需作為的一種暴力。做了幾次以後,我就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成為以前念法律時,所厭惡的那種使用暴力的犯罪人,合法跟非法的境界十分曖昧不清。」
至此一滯,⋯⋯我對細節有些好奇,但或許不要深入追問了吧。
「後來就覺得既然要學刑法,什麼東西比較會牽涉到人性與人的行為規矩?我又不想學法理學,法理學當時非常的傳統,那對我來說是一點刺激都沒有。我就想是不是來念刑事政策,不過那時候刑事政策沒有人教,所以我找了蔡墩銘3老師,那時候蔡老師在刑法界是比較有學術氣質的老師,其他更久遠的老師你們大概不知道,大部份都是那時候從大陸過來的,他們的鄉音我又聽不懂。
蔡老師指定我走更生保護,那時候更生保護已經有非常深入的研究,而我想要了解的是人為什麼會犯罪,對於這犯罪人我們要怎麼對待他。更生保護是已經處遇完畢了,脫離了國家的刑事體制之後再給他們一個after care,那這個東西對我來說太末端。我跟蔡老師說不想寫這類的問題。
我後來就去走社會內處遇,我們不把人關在監獄,我經歷過監獄,我知道監獄會把人毀掉,不把人放在監獄內,我們如何把他放在社會內協助他,讓他在這個世界過活。」
初探傅科——規訓與懲罰
「刑法其實就是一種很卑劣的手段、社會控制的手段」
「很不巧我那時寫完了才出現了一個新的想法,就是刑法那些矯治拉、教育啦全部都是騙人的。那都是一種規訓,一種馴化人的手段而已。所以說社會內處遇某種程度上也可能出現這樣的問題。
那時我第一次接觸了傅科。
那時候在台大對面有一個叫雙葉書局的,那時林子儀去逛,他就買了〈規訓與懲罰〉4。買了他也不看,就交給我。這本書我還放在家裡面,封面是兩三個人排成一列腳上還串著鐵球,弄到街道上去整頓開路的那種照片。我那時根本不知道誰是傅科,也不知道什麼規訓與懲罰,不知道這本書那麼有名。後來我就拿來看一看,整個想法趴康!突然轉變。
原來刑法本來就是一種控制的手段,不管你在監獄裡面做或在社會裡面做都一樣,在社會做反而是一種控制的擴張。監獄裡面的東西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也不懂,那時候看了這些只覺得不對勁,不知道要怎麼樣。那時候,最後的三個月,整個論文全部重寫!
從教育刑轉變到所謂的應報刑,那時第一次有一種想法,就是所謂的犯罪人造成社會的動盪,不把你抓來、不公然把你處刑,其他人就會不相信刑法;不相信刑法的話社會秩序會動盪。所以說刑法就是一個把人抓來處罰給大家看的東西,被處罰的人對於刑法又是怎麼樣,大家根本不關心。那你把刑法說我處罰你教育你是為你好,這是公然說謊嘛!沒有意義嘛!對不對?
刑法其實就是一種很卑劣的手段、社會控制的手段那為什麼,對不對?要這樣的刑法?我們能不能把刑法變得柔軟,軟化,把它變成另一種方向?這變成是我寫完碩士論文要去做的事情。」
日本學——流轉九年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現在不會坐在這裡,我會開著勞斯萊斯,咬著雪茄,在賭城玩梭哈」
「既然寫碩士論文的時候都已經感受到這種樣子了,那當然就不會想去考國家考試,而且這三年我都在猶豫,那些民法啊民訴啊商事法啊我都沒有讀,那我又真的考得上嗎?
那,就出去看看好了,所以我就去日本交流協會獎學金,那時李鴻禧5老師就幫我介紹到東大。
東大是個非常官僚的學校,你要見老師要先到櫃檯登記,我一個月可以見老師一次,就是請老師簽名領獎學金的時候,然後就可以生活。當然老師也會介紹一點書籍給我,但是那些說實在話我在台灣其實都已經全部讀過了。我就跟老師說:那些我都看過了,有沒有更深一點的⋯⋯?」老師嘴角緩緩勾起。「那當然會得罪人家啊,對不對!」
對日本的師徒制早有所耳聞,不過預約會面這部分倒是挺令人意外的。6
「出國半年後就考所謂的入學考試7,那時候所有的留學生裡面我的程度是最好的,日文最好,學歷也是最好的一個。但是別人考上了,然後我就一個人落榜。那落榜以後我才發覺不對勁。當然那時候有很多謠言啦。
那時候中國人正好開放去那邊,1983年,很多人進入東大。一進入東大後我們有中國同學會,會叫中國同學會是上級指導,沒有大陸人就沒問題啊。後來我們不想讓大陸人進來所以我們就改名叫台灣同學會,結果得罪了台灣的官方。得罪強國人又得罪台灣當局,結果我那時候剛好被拱上了會長⋯⋯哈哈因為那時候才剛去嘛,沒有人要幹。結果那時候就有人說李茂生是職業學生什麼東西的,東大的外國留學生科的職員還把我叫去說到日本要好好讀書不要搞政治,也有些人說我是因為這樣所以最後沒上。
那沒上以後就跟我太太商量說怎麼辦。那時有想兩個方法:第一個放棄日本獎學金到美國去,那時美國學費還沒那麼貴,沒有獎學金家裡還可以撐一下,另一個是留在日本把日文學好,兩年後就撒優那拉,走非法律路線。第一條路子去美國念的話要先念英文,那時候托福也沒考,然後還要弄申請的東西也不是那麼簡單;而且在日本,不在台灣,匯款報名費什麼都很麻煩,而且說不定到美國去也遇到同樣的事情因為中國大陸的人到處跑。留在日本嘛,兩年,也好啦,念念日文,念完以後就回台灣。那時候台灣精通日文的人不多,而且我是臺大法學碩士,生活應該可以不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現在不會坐在這裡,我會開著勞斯萊斯,咬著雪茄,在賭城玩梭哈可以吧,我的性格應該是如此啦,而不是坐在這邊領十萬塊哈哈哈。」
原來老師某種程度上也或許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不過,想到老師開著勞斯萊斯咬雪茄賭博的畫面倒也不違和,有點想笑。
「後來,越想越氣,被人家侮辱就拍拍屁股拿了錢回來台灣,就是不甘心,就問我老婆看看有什麼大學可以轉。後來東大的老師說我的台大碩士論文有引一個人,那個人是一橋畢業的然後剛好從大阪大學轉回一橋大學,你要不要去試試看,我就打電話接著寫信,然後就直接跑到一橋大學去。獎學金的第二年我就不到東大去了,一直跑到一橋大學。獎學金結束的時候我就考上一橋大學碩士班。
那時候台灣的碩士日本是不承認的,在那邊讀博士你要先讀完碩士才可以,結果碩士論文就寫了一篇很古怪的論文,博士論文更是寫了86萬字,寫什麼日本戰後行刑思想史——作為政策決定原因之一的文化要素。寫日本文化論還有國家政策形成。所以那時候你就可以看到我對傅科的規訓,以及那種所謂的圓形監獄的想法,已經深入到我的人生裡面。」
由剝而復,大雁歸來
「其實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就是水到渠成,或是說走投無路,柳暗花明,就這樣子而已啊。」
「⋯⋯所以講最簡單的一件事:就是人要控制這個社會就是要了解人類,所以要把他抓到一個地方固定讓他不要到處亂跑所以才能觀察他,那你要抓有錢人窮人還是社會邊緣分子?當然是窮人跟社會邊緣分子嘛。我們把他們抓起來,把他們關到精神病院、社會福利設施或是關到監獄裡,然後我們再來派人到監獄裡面觀察,去分析他們的行為模式與特徵,最後做成負面列表,啪的一聲反轉過來,對應的就是所謂的好人的條件。好人的條件就是用在教育裡面,然後我們在學校訓練小孩,符合我們人性正面列表就慢慢地加諸在他們身上,如果犯錯了就登錄下來,登錄夠多了,就移到旁邊變成犯罪人。
那我研究的不是如何變好,而是為什麼我們會把人區分成善跟惡、對跟錯,這條件是如何被訂定的?這就是為什麼我開始研究監獄裡面的受刑人啦、流浪漢啦、青少年啦,甚至是流浪動物等等的,都是社會邊緣。
我的學問大概就是這樣形塑出來的。回來台灣要靠這個過活是沒有對應職位的,所以我就以犯罪學、刑事政策學的名義進來台大,進入台大之後只教選修不教必修學校不會允許;現在靠選修就可以活,但是那時要分擔工作。
我寫了幾篇刑訴的文章,其中有一篇⋯⋯你知道我的性格不是甲說乙說丙說一個晚上就可以寫出來的東西,我寫的東西都很深,那我就寫了一個〈事實認定與自白的結構〉,這篇是以胡賽爾的現象學下去寫的,是在講共同主觀客觀的東西。我後來送審就被大家罵個夠、罵臭頭。現在不是出了冤罪論嗎?謝煜偉後來跟我說你二十年前寫的東西都比現在還要深哈哈哈哈,你就可以知道那篇多先進。結果那篇被刑訴的老師罵得亂七八糟。本來想拿那篇來升等的,但是就被打槍。就說,「開玩笑!這是沒有學術水準的東西。」
我那時候脾氣不是很好,我就想:他幹譙我,我為什麼要學刑訴,學刑訴也是來看你們這些人不起而已啦!那時候我就開始不學刑訴。那時剛好有人介紹我到東吳去,我被東吳開除過兩次,最近才被開除一次,剛回來台灣時被開除一次。那時我就去東吳教刑法總則,日間部夜間部都教,那時我就走上刑法這條路,到現在我快退休,刑法、監獄、少年、刑事政策、犯罪學,這就是我的學思歷程。
其實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就是水到渠成,或是說走投無路,柳暗花明,就這樣子而已啊。但我就跟其他老師不一樣,目標設定好,有為青年啊對不對,就往這條路走下去,上課大家聽得懂,寫的大家看得懂,一路就升上去啦~」
走投無路,柳暗花明,淡然如風的八個字,但度過的年頭可是多少起伏跌宕呢?老師還真倔強。
正想著,同行的梓琳開口:「其實科法所的學生很多也不是順順走過,而是遇到一些轉折才會走到這裡,來學法律。」
是啊,一個目標,不只四年青春,還有往後的數十年。不管要走去哪裡,大家都摸著石頭過河。到時候我們又將有幾人折返,或是就這樣順流而下,滄浪天地?
正怔忡想著,老師看了一下我們,率性的說:
「真的嗎?可能你們大學讀的東西後來發現不是你們想要的吧...所以轉換跑道,但是進來之後呢,其實法律是一個非常功利的東西,除非你像我這樣子,對不對。不然我怎麼會跟日本的精神醫師、跟我同類的教授關係不錯,他們來就帶他們去參觀精神病院、監獄什麼的。我們都不參觀大學的啊,參觀大學幹嘛?我們都參觀收容所⋯⋯現在一橋大學的法學院院長是跟我同研究室的,他跟他們的文部科學省申請研究經費,研究什麼東西?就是研究動物保護。他還說如果過關的話,要來台灣請我帶他看看台灣的收容所如何安樂死哈哈哈。」
「我前幾天不是貼一個2013年的生命之花8?台灣沒有辦法啦!台灣對於生命的commitment 不夠,大家都唯利是圖。生命是如何發展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生命要如何發光發熱都不是法律人想要去理解的玩意。所以你要在法律裡面找到人生真的是有點困難。」
生命之花,用獸骨種植成的花朵。死而復生,週而復始,念茲在茲。
滄海一聲笑
「我不會跟你們說正義萬歲,法律就是公平的道具。我會跟你說正義女神把眼睛矇起來是因為她怕她會殺錯人」
「你問我跟國內學說不太一樣⋯⋯哈哈,重點是說你有沒有深深的思考學說理論背後是用來幹嘛的,如果了解到刑法的社會機能是什麼,就會從頭貫到尾,就會發現通說見解是大雜燴。如果這邊方便就用這一說,那邊方便就用那一說,這之間是沒有一個中心思想聯繫的。如果你有中心思想聯繫下來,你會反對通說見解,因為很不方便。如果你要使你的學說理論邏輯一貫,那你當然會跟通說不一樣。
我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是,我教書只要對得起我自己就好,我教學生不是教我的技巧,不是說我的學說到底答案是什麼;我教的是一樣的東西,我教的是如何面對社會、看待你的對象、如何對待不同人用一樣的態度,方法。不管是我的監獄學、少年事件處理法還是解釋學都是如此。特別是研究所的課更代表我最近關注的議題跟作者是誰。像我以前會關注後現代犯罪學,拓墣學、碎形等等,不是歐幾里德的那種,是非線性法則式的東西,這些東西跟犯罪學的關係是什麼,追了大概快十年,然後也同時在追傅科、班雅明、阿岡本。這些都是我不斷地充實自己對社會的觀察力道的一種道具或是精神糧食,那這些東西要化成法律確實很困難,可是就是要挑戰。
所以你問我會怎麼想別人對我的學術評價,但是我只覺得我只想做我自己⋯⋯別人的評價,so what?而且有人說我的文章不及格、打叉叉,退我稿?我到現在寫了七八十篇文章還沒有人敢退我稿,我寫在那邊你一看就知道,幹!從來沒想過的問題,我就是讓人家很討厭我可是就是沒有辦法搞我。」
⋯⋯看得出來,老師上課可精彩的,過了這麼久還能這樣頑固的精彩,想必功力深厚,甚少人可以造次。
然後,我提出了上老師的課到現在一直以來的疑問:「老師,你有沒有欣賞的人?」
畢竟上課常常都聽到欣賞的反面嘛。
老師想也不想:「我自己吧。我這種性格的人本來就沒辦法結黨。我所追尋的絕對不是一個群體的進步,而是迫不得已被納到一個群體的個人,他如何去求生存,如何使生命發光發亮。我不是個人主義,我幾乎是個體主義。其他人對我來講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不論性別、年齡。因為我其實自我意識很強。所以你們說喜歡邊緣人、流浪犬、有愛心,屁啦!
我就是因為他們成為主流社會虐待的對象,所以我才就近觀察,不然我的學問要怎麼成立?我在觀察的過程裡面,我就覺得說:怎麼可以對人家這個樣子?如果是我一定會很不爽。所以我才會想盡辦法弄出制度出來,想盡辦法說,如果這個法律既然要透過犧牲他們才能成立的話,那們我就弄一個anti-law出來,也是一種law,讓這些在法律中受傷的人還有稻草可以抓、有蜘蛛絲可以爬,芥川龍之介9有沒有。表面上看起來喜歡跟這些邊緣人在一起,buddy buddy,其實也沒有,也不是愛。」
這種同理,亦或稱作悲憫,不是一種愛嗎?我不認為。老師,別嘴硬了。你上課時教我們在屠刀揮下去之前,想想生命的本質,你還說過,你教出來的學生,要會為社會流淚。你又怎麼說?
「表面上是一個要為社會犧牲奉獻,要為人類悲哀救贖,就只是表象而已。這是真是假你們可以去判斷,哈哈哈哈哈!」老師笑的狂妄。
我就知道。
「至少我不會跟你們說正義萬歲,法律就是公平的道具。我會跟你說正義女神把眼睛矇起來是因為知道自己會殺錯人,不想看見而已。法律本來就是會犯錯,是理所當然的,不要以為自己是神。」
總是強調刑法的謙抑,想要把刑法柔化、軟化的茂生老師,最柔軟的恐怕是你的心吧。
念念——生命中的鹽
「還有什麼問題嗎?」老師問
突然想要再多瞭解一點師母的事,於是就問了。結果老師竟然說:有什麼好問的?
陪同採訪的韵雯連忙說:「老師,聽說你跟老婆關係很好⋯⋯」
老師說:「沒什麼啦,都是小事!」,結果老師開始侃侃而談:「我跟我老婆大概就是一種習慣啦。就吵吵架、鬥鬥嘴、互相恨對方,尖酸刻薄就這樣到現在。不過在日本的時候喔⋯⋯我跟她結婚以後,那時候不管做什麼決定,她都會撐著我。不管想法一不一樣,跟她商量一下,她就會撐著我。我的獎學金不夠兩個人花,因為大概只有16萬而已,光是房租就五萬,水電瓦斯、一個月就六萬塊。學費一年四十萬左右,一個月平均起來大概三萬到四萬,要怎麼活?一個月三萬塊在日本要怎麼活?所以我太太就去外面工作,然後把錢拿回來。那時候生活費幾乎都是她出,我就是付學費房租水電瓦斯等等。然後我要買書嘛,我太太就會在公司附近買圖書卷,我的學校又可以打九折,他每個月就買個兩萬塊圖書卷給我,我就去買書。就這樣過了九年⋯⋯就這樣兩個人過了九年⋯⋯哈哈哈,不得了。」
老師語氣越講越幽微,眼神也越來越柔和。老師心裡,也是很感念師母的吧。很少看到老師真情流露的一面,裡面有九年的時光,還有更多無法名狀的,生命中的鹽。
「就到這裡吧,我還要去開會」老師站了起來。
我們忙不迭地向老師道謝,請老師拍照。老師拿著酒瓶,拍好照,又旋風般的離去。
外號雖為火雲邪神,但好像又有一點喬峰、一點令狐沖⋯⋯好吧,就是李茂生,不是別人。李門師祖——李茂生。
我們三人靜靜地收拾東西,準備離場。然後,不知道是誰先說了:「好想喝那瓶威士忌」。
「⋯⋯同意!」
瞧,這些人!
夕陽又更接近地平線了,餘暉斜射進萬才館七樓的落地窗,滿地暖橙。我們身上也是橙亮的,太陽的照射讓我們的身體暖了起來。天地近似威士忌的隱喻,讓我產生了一種聯覺,齒頰留香——大概是余市吧,老師好像也挺愛喝的。
1《新潮文庫》引領台灣1970、80年代的學生及知識份子,譯書廣羅了文學、心理、禪學、電影等領域,為當時封閉保守的台灣社會開啟一道知識的窗口。(資料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志文出版社)
2存在主義,是一個哲學的非理性主義思潮,它認為人存在的意義是無法經由理性思考而得到答案的,以強調個人、獨立自主和主觀經驗。尼采和齊克果可被看作其先驅。在20世紀中它流傳非常廣泛,其哲學思想還延續到了60年代興起的人本主義。雅斯培和海德格、沙特和作家卡繆是其代表人物。(資料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存在主義)
3蔡墩銘(1932年2月24日-2014年10月17日),臺灣重要刑法學者,國立臺灣大學法律學院名譽教授。臺大法律學院讚譽為「刑事法的祭酒、跨世紀的宗師」,前司法院大法官蘇俊雄亦推崇其對國內新舊刑法體系有承先啟後的貢獻,帶動國內刑法和犯罪學研究的新風氣。(資料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94%A1%E5%A2%A9%E9%8A%98)
4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法語:Surveiller et punir: Naissance de la prison)是哲學家米歇爾·福柯所著的著作,檢驗現今的西方刑罰體系中所發生的巨變,以及其背後的社會及理論架構,並揭露西方歷史中,「暴力」、「法律」、「真理」及「正義」之間的權力關係。(資料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規訓與懲罰、http://www.ln.edu.hk/mcsln/3rd_issue/key_concept_01.htm)
5著名憲法學者,台灣大學法律學院名譽教授,長年推動台灣民主啟蒙,被譽為「國師」。
6後來問過在東大讀研究所的朋友,目前除了跟教授的秘書預約Office Hour之外,e-mail往返與老師聯絡也很普遍。
7日本的高等教育如同民間所稱之師徒制,欲攻讀碩士班的同學須先得到授課老師的許可,先行修課與研究,後需通過研究所考試方得成為正式碩士班學生。
8為了提倡流浪動物零撲殺運動,日本青森縣十和田市三本木農業高校的女高中生,將安樂死的流浪動物骨骸還給大地,混入土壤,培育美麗綻放的花朵,作為生命的轉化。(資料來源:http://www.appledaily.com.tw/realtimenews/article/new/20151124/738796/)
9蜘蛛之絲(日語:蜘蛛の糸,假名:くものいと),是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1918年(大正七年)在雑誌「赤い鳥」(赤色鳥)上発表,是一篇佛經說理故事,知名度極高。(資料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蜘蛛之絲)